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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爱玲: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也不

2015-12-11 张爱玲;张子静 飞地


张子静,1921年生于上海市,张爱玲的弟弟。

圣约翰大学经济系肄业,曾任职中央银行扬州分行、无锡分行,1949年后在上海浦东郊区任小学语文教师及中学英文教师,1968年底自黄楼中学退休。1997年10月12日于上海辞世,享寿76岁。


网络上,依稀能找到这张模糊的相片。




《弟弟》

张爱玲


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也不。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,因为那样的小嘴、大眼睛与长睫毛,生在男孩子的脸上,简直是白糟蹋了。长辈就爱问他:“你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?明天就还你。”然而他总是一口回绝了。有一次,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,他问道:“有我好看么?”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。


他妒忌我画的图,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。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。我比他大一岁,比他会说话,比他身体好,我能吃的他不能吃,我能做的他不能做。


张爱玲的画


一同玩的时候,总是我出主意。我们是《金家庄》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,我叫月红,他叫杏红,我使一口宝剑,他使两只铜锤,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。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,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,大家饱餐战饭,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。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,劫得老虎蛋,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,剖开来像白煮鸡蛋,可是蛋黄是圆的。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,因而争吵起来。他是“既不能令,又不受令”的,然而他实是秀美可爱,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: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,赶着,赶着,泼风似的跑,后头呜呜赶着……没等他说完,我已经笑倒了,在他腮上吻一下,把他当个小玩意。


有了后母之后,我住读的时候多,难得回家,也不知道我弟弟过的是何等样的生活。有一次放假,看见他,吃了一惊。他变得高而瘦,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,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,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《南北极》与巴金的《灭亡》,认为他的口胃大有纠正的必要,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见了。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,逃学,忤逆,没志气。我比谁都气愤,附和着众人,如此激烈地诋毁他,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。


后来,在饭桌上,为了一点小事,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。我大大地一震,把饭碗挡住了脸,眼泪往下直淌。我后母笑了起来道:“咦,你哭什么?又不是说你!你瞧,他没哭,你倒哭了!”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,闩上了门,无声地抽噎着,我立在镜子前面,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,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,像电影里的特写。我咬着牙说:“我要报仇。有一天我要报仇。”


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,啪的一声,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,又弹回去了。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。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。这一类的事,他是惯了的。我没有再哭,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。






多年后,张爱玲文中的弟弟出版了一本书:

《我的姐姐张爱玲》

书的前言如下



《如果我不写出来》

张子静


1


张爱玲散文集《流言》的第一篇文章是《童言无忌》,发表于一九四四年五月的《天地》月刊。那篇文章共有五个子题:钱、穿、吃、上大人、弟弟


我的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也不。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,因为那样的小嘴、大眼睛与长睫毛,生在男孩子的脸上,简直是白糟蹋了……


我比他大一岁,比他会说话,比他身体好,我能吃的他不能吃,我能做的他不能做。 有了后母之后,我住读的时候多,难得回家。有一次放假,看见他,吃了一惊。他变得高而瘦,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,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……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,逃学、忤逆、没志气……


2


张爱玲笔下那个"很美"而"没志气"的弟弟,就是我。


我今年七十四岁,住在上海市区的一间小屋里,是个退休十年的中学英文教员。


我姐姐发表《童言无忌》那篇文章时,二十四岁,是上海最红的专业作家;我二十三岁,因身体不好自圣约翰大学经济系辍学,尚未正式工作。那时看到姐姐在《弟弟》里对我的赞美和取笑,并没有高兴,也没有生气。甚至看到文章的结尾:"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。这一类的事,他是惯了的。我没有再哭,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。"那时,我也没有悲哀。


3


一九九五年中秋次日,从太平洋的彼岸传来我姐姐离开人世的消息。那几天,我的脑中一片空白,时常呆坐半天,什么也想不出来。后来我找出《流言》,一翻就是那篇《童言无忌》。重读《弟弟》,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,汩汩而下了!"很美"的我,已经年老;"没志气"的我,庸碌大半生,仍是一个凡夫。父母生我们姐弟二人,如今只余我残存人世了!


这么多年以来,我和姐姐一样,也是一个人孤单地过着。父亲早在一九五三年过世,和姐姐比较亲近的母亲,则在一九五七年逝于英国,姑姑也于一九九一年走了。就是和我们不亲的后母,也于一九八六年离世。但我心里并不觉得孤独,因为知道姐姐还在地球的另一端,和我同存于世。尤其读到她的文章,我就更觉得亲。


姐姐待我,亦如常人,总是疏于音问。我了解她的个性和晚年生活的难处,对她只有想念,没有抱怨。不管世事如何幻变,我和她是同血缘,亲手足,这种根底是永世不能改变的。




4


一九八八年中,一位熟知我们家世的老人拿着一页报纸来找我。他神色慌张地说:


"你姐姐可能出事了!"


他摊开那张报纸,只见他用红色圆珠笔圈起来的地方有一行字:


已故女作家张爱玲……


我一时吓坏了。一九八三年,我曾和音讯中断三十一年的姐姐第一次通上信。但后来她常搬家,去信都被退回,再度音讯断绝。看了报上那行字,我不免将信将疑起来。我祖父张佩纶享寿五十六岁,父亲张志沂得年五十七岁,母亲黄素琼六十一岁谢世;一九八八年,我姐姐也有六十八岁了!但我想:她是著名的作家,如果故去,新闻应该会报道的,我并没有看过啊。


我于是打电话或走访在上海的亲戚朋友,都说"不知道有这回事"。我还是不放心,又写信给住在美国的亲友,打听的结果也都是"没听说这消息"。我只好到上海市政府华侨事务办公室,说明我的疑虑,并把一封我写给姐姐的信请上海市侨办代为处理。


那封信后来通过国务院侨办寄到洛杉矶领事馆,才辗转问到我姐姐的新地址。一九八九年一月终于跟她通上信(注),悬在我心中半年多的疑虑才得以化解。


从这件事,我获得三个结论。其一是,那位报纸编辑可能国文水平太差,错以为"已故"就是"以前",才会闹出这个笑话。其二是,那位编辑也可能道听途说,未经查证,贸然地就让我姐姐"已故"。其三是,我姐姐长期幽居,亲友很难获知她的近况,万一她身患急病需要救治,无人能适时伸出援手。我一人独居,情况不也相近?从那年开始,我日间都把小屋的木门开着,邻居进进出出,路过都会探头看一下。 另外我也想到,我们姐弟都已到了日薄西山的年纪。相差仅一岁,她先我而去或我先她而逝,恐怕上帝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啊。但是来日无多,这个答案是肯定的。


5


一九八九年终于和姐姐再联络上后,我就决定要为姐姐写点东西。姐姐在她的散文中,也写了一些早年生活的片段,但未及于生活的全部真相。还有一些事则是她没写、也不愿写的;在这方面,姐姐有她的自尊,也有她的自卫。加上后来与世隔绝,关于她的种种传说,就如前述那则"已故"一样,以讹传讹,更为扑朔迷离,神秘莫测。


姐姐和我都无子女。她安详辞世后,我更觉得应该及早把我知道的事情写出来。在姐姐的生命中,这些事可能只是幽暗的一角,而曾经在这个幽暗角落出现的人,大多已先我们而去。如今姐姐走了,我也风烛残年,来日苦短。如果我再不奋力写出来,这个角落就可能为岁月所深埋,成了永远无解之谜。


但是人的记忆并非唯一的真实,而且大多是主观的真实。过去数十年的生活波荡,我没有日记,也失散了很多珍贵的照片和资料。完成这本书,除了依凭记忆与亲友的佐证,也参考了一些相关的数据。如果内容有所偏差或失误,尚祈爱护姐姐和我的各方人士,能够惠予指正,以求善美。姐弟一场,责无旁贷,诚恳道来,但求无愧耳。


撰写本书的过程中,在数据查证方面,得到新闻界前辈龚之方先生及我的表哥黄德贻、表妹黄家瑞(台湾著名电视明星张小燕的妈妈)等亲友的协助,谨此一并致谢。


并祈姐姐在天之灵笑纳。


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于上海



(注)一九八九年姐姐给我的信内容如下。


小弟: 你的信都收到了,一直惦记着还没回信,不知道你可好。我多病,不严重也麻烦,成天忙着照料自己,占掉的时间太多,剩下的时间不够用,很着急,实在没办法,现在简直不写信了。


你延迟退休最好了,退休往往于健康有害。退休了也顶好能找点轻松点的工作做。我十分庆幸叔叔(子静注:我们在家对父亲的称呼)还有产业留下给你。姑姑是跟李开第结婚--我从前在香港读书的时候他在姑姑做事的那洋行的香港分行做事,就托了他做我的监护人。Dick Wei的名字陌生,没听说过。消息阻塞,有些话就是这样离奇。传说我发了财,又有一说是赤贫。其实我勉强够过,等以后大陆再开放了些,你会知道这都是实话。没能力帮你的忙,是真觉得惭愧。惟有祝安好。


煐 一月廿日,一九八九






【招贤】如何成为一名神秘的“飞地”幕后黑手?!




诗 歌 朝 向 未 来


我们的领土,我们的飞地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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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知道你不敢回复下面的词给我——


[来嗑药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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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闪瞎眼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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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诗专题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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